古代女性作家作品研究——从柳如是诗词之美观柳如是情感人生(四)

    柳、陈彼此敬重，许为知音。然而命运的主宰又不在他们手中。与其在蜚语中强求生存，不如离开。离去本为想寻求解脱，然而痛苦更重。《咏寒柳》就细切地传达了地内心的苦郁。所谓“有怅寒潮，无情残照”，“总一种凄凉，十分憔悴”，俱是悲伤欲绝之词。“春日酿成秋日雨”，暗示了这种结局的来由。追忆旧日风流，词人怎不“暗伤如许”，眼前的画舸争发，更平添了她的几多离恨愁绪与孤独寂寥。

    柳如是写此词时年仅二十二、三。然从周家被卖入青楼，至此已近十年。婚嫁之期已过，尚无归宿，放歌纵酒，难疗心底之伤，正如《柳如是别传》所说当日女子婚嫁大约逾二十岁即谓之晚，“‘美人迟暮’之感，正是此时之谓矣” (注5)。

    柳如是流落红尘之初，意气铮铮。其词受陈子龙影响，长于写情寄托，风格婉丽。《寒柳》词晚出，颇异于《戊寅集》中的香软秾丽之词。这固然是离开松江，漂泊江湖的经历所造成的一种变化，也是她有意改变词风的一种结果。词人感赋身世，熔铸新词，多悲郁凄凉之气。

    这首词中最警策的句子无疑就是“待约个梅魂，黄昏月淡，与伊深怜低语”。俞陛云《清代闺秀诗话》看到了它的“隽婉”，而疏忽了它的“哀情”。“梅魂”的故事，出自汤显祖《牡丹亭记》中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。杜丽娘感梦而亡，生前寻梦，欲“待打并香魂一片，阴雨梅天，守的个梅根相见”。柳如是的“哀情”不下于传奇中的杜丽娘。“黄昏月淡”，化用宋人词句“月上柳梢头，人约黄昏后”。在孤寂之中，她渴望有人能“深怜低语”。这个人，也就是想约的“梅魂”，但未必就是陈子龙。尽管她对陈子龙仍怀有深深的恋意，珍重旧日之情，但二人因缘早已酿为天地有不完的缺憾。不过可以相信，她期待的“梅魂”还带有陈子龙的影子。正如世间没有第二个陈子龙一样，柳如是寻觅的“梅魂”也是很难如愿的。崇祯十三年(1640)冬，她扁舟过访钱谦益，第二年便嫁与这位东林党魁了。毋庸置疑，钱谦益不是《寒柳》词中的“梅魂”，但却能“黄昏月淡，与伊深怜低语”。钱谦益极叹赏《寒柳》词。《柳如是别传》说：“夫牧斋平生不喜作词，亦不善作词，然忽于崇祯十三年秋间，连作《永遇乐》词四首者，岂当时已见及河东君此词，遂受其影响，破例为此，以与之竞胜耶？”又说此词是“陈、杨关系及钱、柳因缘转折点”，确有卓见。

    （五）《听钟鸣》——约个梅魂 相携一生

    钟鸣叶落，古人所叹。余也行危坐戚，恨此形骨久矣。况乎恻恻者难忘，幽幽者易会。因仿世谦之意，为作二词焉。

    听钟鸣，鸣何深。

    妖栏妍梦轻不续，流苏翠羽郁清曲。

    乌啼正照青枫根，一枫两枫啼不足。

    鹍弦烦激犹未明，凄凄朏朏伤人心。

    惊妾思，动妾情，妾思纵横陈。

    海唱弯弧君不得，相思树下多明星。

    用力独弹杨柳恨，尽情啼破芙蓉行。

    月已西，星已沉。霜未息，露未倾。

    妾心知己乱，君思未全生。

    情有异，愁仍多。

    昔何密，今何疏。

    对此徒下泪，听我鸣钟歌。

    听钟鸣•有序

    赏析：韦应物《夕次盱眙县》云：“听钟未眠客。”一说到钟声，人们就会想到张继著名的诗句“姑苏城外寒山寺，夜半钟声到客船”。这是旅人羁客夜半听到钟声最切身的感受。飘落红尘的女子听到钟声，所感所想又是怎样的呢？柳如是此诗告诉了我们一些答案。

    柳如是诗很少有诗序，《听钟鸣》诗前则有一篇小序。序中说“行危坐戚，恨此形骨久矣”。“行危坐戚”就是常怀忧愁的意思。柳如是为何要憎此“形骨”呢？这显然隐含着身世之怨。世谦，即南北朝时兰陵人萧综之字。天监三年封豫章王，奔魏，历司徒、太尉，尚寿阳公主。后被杀，年四十九。在魏不得志，尝作《听钟鸣》、《悲落叶》以申其志，闻者悲之。然行为放诞，性“酷忍”。其为人当不为柳如是所喜，所谓“仿世谦之意”，既是不因人废才，又因所感与萧综诗多有契合。萧综《听钟鸣》写得确实有才有情，最令柳如是“恻恻者难忘，幽幽者易会”的，当是“翩翩孤雁何所栖，依依别鹤半夜啼”、“飞蓬旦夕起，杨柳尚翻低”一类的诗句，因而也“强作听钟歌”。也就是说，柳如是此诗并非是听到钟鸣后有感而作。

    与萧综《听钟鸣》所不同的，柳如是除感慨身世外，她的愁思更多来于一“情”字。堕入红尘后，她的理想是找到一位知音可为人生侬泊。不过，最先选中的宋徵舆懦弱不肯做出牺牲，遂痴情于陈子龙。但当“妾心知已乱”时，却不能肯定“君思”是否“全生”。这正是她最大的痛苦。

    诗中反复用了一个“妾”字，共有四次，这在柳如是集中是不多见的。《剑术行》“妾”字出现一次，《懊侬行》出现了两次，《别赋》出现两次，《中秋出游》出现一次，《拟古诗十九首•孟冬寒气至》出现一次、《西洲曲》出现两次，《戊寅集》其他作品中则未见。这些“妾”字的使用，大都与陈子龙有着一定的关系。钱谦益门人顾苓《河东君传》曾说柳如是“适云间孝廉为妾” (注6)。所谓“为妾”，实是粉饰之词。柳如是不曾嫁陈子龙为妾，金屋藏娇之事则有之，柳如是还获得一个称号，就是李雯《题内家杨氏楼》所说的“内家杨氏”。《听钟鸣》四次用到“妾”字，表明此心已有归属。尽管如此，仍不能放下心来，毕竟归嫁尚是遥遥无期的。我们说柳如是此时为情所困，正在于此。这也是诗中所说的“情有异，愁仍多”。

    柳如是有感于萧综诗如泣如诉的悲鸣，借其美丽的外衣与哀怨之调，吟唱“幽恻”心曲。诗句时而流丽凄美，时而晦涩幽咽，时而缠绵悱恻，时而痛哭伤神。值得称道的还有，以心绪流动为篇章布局，在自然流动中也留意了形式。如开篇四句写听钟鸣，结束四句复写钟鸣，以听钟为开端，复以听钟煞尾，既神气一贯，又给人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。

    四、追求幸福之心与自尊自爱之情：柳如是典型诗作析论之二